三玟鱼冷冻仓库

时之歌|舜远|阳光普照

  *私设和原创人物大量出没





  如我所说,他是个作家。他的文字里有闪电、苍鹰、海浪和青柏,你能在那里看到一切迅疾的坚韧的令人如痴如醉的事物,可那些来去匆匆的小家伙们总是被他禁锢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原冻土之上,被大片大片并不肆虐的、缓慢席卷的风雪凝化成沉寂的塑像。

  “看着它们你会想到什么?”我问南云。

  我同居的好姑娘放下手中他所著的书籍,晃了晃上面附着的尘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得了吧,这句俗语根本不是这么用的。”我给她倒了一杯咖啡,好让她闭上那张迷惑人的嘴,心底子里却克制不住的开始幻想,他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给人这样的感受。

  非一日之寒的冰冻三尺。

  “亲爱的小姐,放弃你的幻想,”南云拍打着书本,拉开厚重的窗帘,没有喝咖啡,“你得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人如其文。”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说,“不过我想,我大概宁愿试着约一个不认识的作家喝下午茶,也不愿意继续闷在屋子里和一个拒绝喝我泡的咖啡的人待在一块儿。”

  南云笑了一下,低下头去,眯上眼睛。

  “他的眼睛很好看。”

  “啊,是的。”我亲爱的小姑娘有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琥珀色的,盛着不是蜜也不是糖的笑意——不对。我猛然从那个琥珀色的梦里惊醒,对上他诧异的眸子。自从成功约上他喝下午茶,我就一直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但这不是我发呆的理由,“您刚刚说的那个他,是您前段时间发表文章中的那个'他'吗?”

  “是的。”舜·欧德文点了点头。

  '他的眼中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了,森林原野的绿,山川云雾的飘渺,磐石苍树的坚定完美的融合沉淀在其中,他不再需要别的东西了,他的眼睛里已经装进了整个世界。'

  “那双眼睛里的东西包括树上的小松鼠吗?”我听见自己问。我又神游了。这个问题是南云小姐看了那篇文章后提出的问题,当时她正用勺子搅拌着我泡的咖啡,然后对我说,咖啡凉了,所以不考虑给我泡杯红茶吗?不,不考虑,这不在计划表里。我要做的应该是和欧德文先生谈人生,而不是提什么该死的松鼠。

  可是那只也许会蹦蹦跳跳地吃光你丢出去的薯片的混蛋松鼠显然难住了作家先生。他肯定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谁会考虑自己亲密伴侣的眼睛里有没有一只松鼠!

  不过,那个人是他的亲密伴侣这件事只是我的猜测。

  “那是他写过最温暖的文字了。”那时我和南云这么说,她嗤笑了一声,回敬道:“这是我看过他写的最目中无人的人了。”

  “没有。”而这时欧德文先生也给出了他的回答。他说话的时候微垂下头,语气平平的,顺着他的目光我看见了倒影在桌面上的我。我们的眼神在桌面上交汇了一瞬,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无奈。

  “我一直想让他看见松鼠——或是这一类的东西。”他说,“我努力了很久,离我成功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我写这段话的时候,他还没睡着。”

  听到这段话,我的心没来由的一跳,就像看到一只鸽子温顺的停在他的发旋,翅膀带起的风吹开了我们之间的隔阂,我看到了他的眼睛——透过那阵风,透过玻璃窗,透过桌面——那是一双不带感情的眼,泛着森林下太阳的绿色微光。

  “请问您的眼睛天生就是绿色的吗?”话都出口了我才开始后悔,暗自祈祷这问题没有太过令人难堪。

  “不,这是美瞳。”他笑了起来。

  舜·欧德文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是一个作家,一个王国的创建者和统治者。他笔下的世界完全由他掌控,他才是真正拥有一整个世界的人。而只要他希望,无数读者会拜倒在他的王国前做他最忠实的子民。是的,请允许我说,他有这个资本和资格。可他希望的似乎并不是这一切。

  大概他也曾像只松鼠一样,为了进入某个人的眼中而不断跳跃。

  我想到这的时候,松鼠正跃上初春的树梢,他讲述着他们的故事,直到早春的树化作深冬的雪。

  舜·欧德文和尽远·斯诺克的相识始于一场并不算意外的偶遇。说并不算意外,是因为的确是欧德文先生亲自写了邀请函约出了尽远,说是偶遇,是因为他想着在那儿约见个人,没想到约出了尽远·斯诺克。后来他们遇到的人说尽远像竹像松像稀落的雪,可那时的尽远什么都不像,甚至可以说什么都不是,单单是个尽远·斯诺克。

  舜走进约定的公园,猝不及防就看到了他。于是舜叹了口气。

  他和斯诺克夫妇算是忘年交,但他们收养的孩子,舜还是第一回见。早知是个这样的人,他八成不会同意暂时照看。他的本意是以尽远为原型创作一个故事——他相信那会是个能给予他灵感的人。可现下的情况是,若按照既定的想法去做,他会写出一本无人问津的书。

  人们也许会想看一个孩子的故事,但谁会在乎一个尽远·斯诺克?

  舜走到尽远身边,对他说:“我是舜·欧德文,你的父母应该同你提到过我。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你要住在我家了,没问题的话现在就走吧。”

  尽远有一瞬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是点了点头。他点头的时候翠色的发幅度很小的上下晃荡,有些像刚长出芽的小树。

  ——好吧。舜松了口气,总归能从他身上找出些真正存在于世的事物的特质,情况还不算坏。

  很麻烦的一个孩子。舜暗自在心里说。尽远不需要人小心翼翼的保护,当你为了照顾他受伤的、敏感的(可舜觉得事实上一点也不)心灵给他做上各式各样的甜点,跳开任何能让他想起他亲生父母出车祸的那个雨夜的东西——包括气象预报所说的明天夜里有雨时,你会发现他根本不在意。当你为了让他多显露出几分感情而刺激他的时候,你会发现他仍然不在意。那双翠色的眼睛会让你觉得费尽心力去刺激他的自己真是蠢透了。

  尽远·斯诺克是一个画里的人,他是画布那张白色的纸,而装饰华美的画框在他身边,却又与他毫无关系。

  但总有什么能渗进画布抹消不去。舜找不到新的,只好拿古老陈旧的颜料试上一试。

  他从卧室出来,拖鞋踩在木制的地板上发出很响的吱嘎声。他的脚步顿了一下,尽量轻的向客厅走去。借着雨夜里不时闪过的闪电的和电视荧蓝的光,他看见了尽远惨白的脸。他走过去,坐到尽远身边,和他一起看从警官那里要来的尽远生父生母死去那晚的街头监控录像。

  “你得看完它,尽远。”

  尽远的身子随着每一声雷鸣颤抖,竭力的摇头拒绝。可情况不容他拒绝。十分钟后舜看了一眼录像带上的时间。快要到出事的那一段了。万事都得有个度,现在那可怜孩子显然无法接受继续看下去。于是他一手捂住尽远的眼,按下静音键,开始快进。

  尽远再睁开眼时,电视上的画面完全变了。

  斯诺克夫妇站在一片草地上关切地看着他。

  “阿远,现在好吗?舜小子突然让我们录这种东西,肯定没安好心。他有的时候会突然发疯做一些奇怪的事......我希望他现在不在你旁边。”说着说着老妇人又笑了起来,“不过请放心,他不会伤害你的。我们都很爱你。”

  斯诺克先生正满院子的追他们家的猫,听到这里也抬起头笑了一下:“你这么肉麻,那孩子会吃不消的。”

  两人迅速开启了拌嘴模式,说了好半天老妇人才惊呼:“我摄像机还没关!”

  电视里老妇人的脸猛然放大,她凑到镜前吐了吐舌头,画面戛然而止。

  尽远有些发愣,忽然勾起唇角勉强的笑了。

  “其实你现在可以哭一场。”舜说,“明天我会送你回家,然后你就可以见到他们,到时别让他们看到你这样笑的比哭还难看。你不知道你妈凶起来有多可怕。”

  “不要说她是我妈。”尽远说。

  “为什么?你不接受他们?”舜诧异地问。

  “总有人告诉我我爸妈死了。我不想他们死掉。”

  舜沉默下来,拍了拍他的脑袋,转身回了卧房。也许他所谓以尽远为主角的书可以开始写了。关于一个沉默却的确敏感温柔的孩子。

  第二天尽远被送回了斯诺克家,他在小屋子的木篱笆前和舜告别,中规中矩的低下头和他道谢。舜大声地和在二楼阳台上晒太阳的斯诺克夫妇问好,一把把尽远推进了院子。

  “哦,天啊,阿远回来了。”老妇人大叫着,“等会儿,亲爱的孩子,我来接你!”

  老先生一脸无奈的摇了摇头:“你得习惯,她就是那么夸张。”

  尽远站在院子里扶着木栅栏,等着把木头楼梯踩的直响的人跑到楼下几乎是撞开门,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

  “好了,阿远,你可以进来了。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先休息一下,再陪我们这些老头子老太婆聊聊天。”

  “我会的。”尽远长舒了一口气,向着对他张开双臂的老妇人走去。

  那是尽远·斯诺克,一个独特却又已经能够被称作普通人的存在。他会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了不起的人。舜·欧德文如是说。

  过了几天,斯诺克一家来舜家吃饭(听说是因为尽远刚开始学习厨艺,对厨房做了一些不人道的事)。尽远已经开始上学了,到的比斯诺克夫妇要早,推开门时舜还在厨房里忙,他走到厨房的玻璃门前,把手贴在被蒸汽熏热的玻璃上往里张望。

  “你来了,好早。”舜示意他退开,用力拉开玻璃门,厨房里没散尽的油烟气扑面而来,尽远皱起眉。

  “在客厅坐坐,等会儿他们就到了。我就不陪你了。”说完,舜很利落的又关上门。

  尽远只好一个人坐到客厅去。卧室和沙发之间的地板上放着一只足有半个尽远大的玩具熊,尽远正在打量,熊突然自己动了起来,毛绒绒的身体笨重的向他挪来。他被吓了一跳。那种感觉就像是突然被人按入水中,四周冰冷到让人从身体到大脑全部僵化。

  熊又挪了两步,随着一声惊呼,毛绒玩具四脚朝天的倒在地上,一个还没玩具大的小姑娘跌在熊身上,迷迷糊糊的喊痛。

  尽远走近了看,熊的脖子上用金丝挂了个小牌子,写着他的名字。

  “舜!这是什么?”——受到养父母熏陶,他也习惯了直呼舜的名字。

  “是你的生日礼物!他们说要给你个惊喜,就寄到我家来了!”舜的声音和锅铲翻炒的声音混杂着,模糊不清意味不明。

  “可我的生日在三天前!”他同样大声的说。

  “你得知道现在的快递业务不总是如人意的。”大抵是厨房摆不下了,舜端着烧好的菜走出来,放下菜,“弥幽,睡醒了?”

  “嗯。”从熊上翻身下来的小姑娘揉了揉鼻子。

  “那只熊是你尽远哥哥的,不是你的。”

  “哦。”弥幽不再动熊,爬上了沙发。

  “这是......?”尽远问。

  “我妹妹。”舜转身又回了厨房。

  “你妹妹?之前怎么没见过。”尽远大为惊讶。

  “前段时间她住在我姑妈家。”

  看舜关上了玻璃门,尽远也不再打扰,从地上捡起过于巨大的玩具,拍了拍上面的灰,坐到弥幽身边。

  “我可以抱抱你的熊吗?”弥幽小声的问。

  “可以。不过抱着也许会很热。”尽远把熊递过去。

  小姑娘嘟囔了一声:“不热。暖和。”

  尽远想了想,隔着一层暖融融的毛握住了弥幽的手。

  作家先生有闭关写作的习惯,不用想也知道一个人待在屋子里的小姑娘会有多寂寞,寂寞到宁可热的浑身冒汗,也不愿意放开来自虚假的玩具的温度。

  他们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弥幽跳下沙发从茶几上拖出了一罐饼干,小心翼翼的取了一块。

  “快开饭了!弥幽!别吃零食!”舜的声音穿透玻璃门和充斥着屋子的空气直达耳膜,弥幽手一抖,饼干掉回了罐子里。她无声地看了一眼烟雾缭绕的厨房,用眼神询问,他怎么发现的?

  尽远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兄妹间的心有灵犀吧。”

  菜烧好后不久,斯诺克夫妇就到了,总算是来得及时,没辜负欧德文先生做了一桌的菜。

  饭毕,尽远问舜:“如果以后你闭关,我可以来这里照顾弥幽吗?”

  舜没回答,干脆利落的从柜子里取了一把备用钥匙给他:“你们最好别太闹腾,也别吃太多零食,我可不想等我出来时我家已经被我亲爱的妹妹和你弄的一团糟。”

  尽远接过钥匙,开始思考舜说的究竟是“我亲爱的妹妹,和你”;还是“我亲爱的妹妹和你”。果然不该答应养父母报什么培训班的,他竟然已经咬文嚼字到了这种地步。

  可那句话就像熊身上落下的绒毛细碎的、以过于灼热的温度包围了他。

  “我亲爱的你。”

  多么令人想入非非的一句话。

  尽远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是一个对舜·欧德文来说过于奇异的笑。

  ——对他而言,今天的尽远非比寻常。

  有闭关习惯的作家先生对这个可怜孩子的认知还停留在他离开自己家时。在尽远露出笑容后,他不得不认识到那是个在养父母帮助下,彻底融入社会的,人。

  感觉很奇妙。像是采了一把有毒的花蘑菇,像是踩上了仅铺着薄冰的湖,像是你养大的苍狼收敛了利爪和尖齿,猝不及防地扑进你怀里,霸占了最柔软的一块地方。

  突然的,无法预料的——惊喜和惊吓毫无二致。

  这使舜·欧德文有了想笑的冲动,但他并没有笑,他想到了另一件事。

  他所写的关于尽远的书大概是无法继续了,此前他把那书当作一种研究史,当作一本育儿经,带着诙谐的笔法记录自己见到的尽远·斯诺克——书里的他和那本书一样,都还是个半成品,而在这个社会上,半成品的价值和废品相比不会高出多少(但舜得说尽远和别人不一样,他不带刺,也不好接近,矛盾的吸引人)。这些使得当他用一种看普通人的眼神去看尽远后,突然感到无所适从。他对他的标准已经不再适用。

  他必须重新了解尽远·斯诺克,像认识任何一个人一样。

  这个认识让人不大好受。舜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尽远身上总是体会到深切的无力感。在这样的无力感中,他忽然又有了一种不安的感觉。

  他的做法究竟是不是正确的?他让尽远——至少是他起了那个头——成为了一个斯诺克,可那究竟是让他重归于社会,还是抹杀了尽远的存在?上帝保佑,他差点忘了尽远本来姓什么。

  可你让他笑出来了。

  舜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安心的长舒了一口气。

  电话响起的时候,尽远刚修剪完院子里杂乱的花草。他在电话边站了一会儿,听斯诺克家老式座机叮叮当当的响,琢磨着伸手拿起听筒。

  “尽远哥哥。”弥幽的声音穿透他手中黑色的小东西传进他的耳朵。尽远哆嗦了一下。

  “弥幽?怎么了?”

  “我可以来你家吃午饭吗?”弥幽问。

  “来我家——舜又在闭关?”

  “没有,哥哥一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姑姑家也没人接电话,家里吃的都没了,所以我可以去你家吃午饭吗?”弥幽小心翼翼的重复了一遍问题,尽量不让自己的话显得太不客气。

  那真是非常令人无奈的情况,本来尽远应该用一个毫不犹豫的回答安抚小姑娘的心情,再用一桌丰盛的午餐满足她的食欲——如果他是在自己家的话。斯诺克夫妇确凿无疑是他的家人,可尽远依然吃不准自己能不能把这个家也当成是自己的。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想我可以问一问他们。”尽远沮丧地说,“我会很快给你答复的,等我一下。”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电话里只剩下不断的杂音,弥幽攥着听筒听尽远向斯诺克夫妇问话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接着声音一点一点近了,斯诺克夫人语调轻松的邀请她中午来吃烤鱼。

  “你最好来的早点,亲爱的姑娘。你得知道我们不放心让你一个人留在家里。等舜那浑小子回来我们会替你教训他的。”

  挂了电话,斯诺克夫人转过身冲尽远笑了起来:“还有你,亲爱的孩子,下次遇到这种事你自己决定就好了,你的客人就是我们的客人。你刚刚紧张的样子真让我以为电话那头是你的什么小女朋友。”

  尽远涨红了脸,片刻后放松下来跟她一起笑。

  午饭吃到一半时他们接到了舜打来的电话,老妇人听到舜的声音就是一顿痛骂,待她说完舜才找着机会开口解释:那日是弥幽生日,他出门买菜,本来想做一顿好的给妹妹庆生,没想到路上堵车,手机没电,等买好东西到家发现弥幽也不见了。舜懊丧的叹了口气,转而邀请弥幽和尽远下午去游乐园。

  尽远本想推辞,但一想舜一个人可怜兮兮的站在游乐园的一群孩子中的样子,还是笑着答应了。

  没有哪个孩子不喜欢游乐园的。灿烂的阳光,满天飞的气球,各种色彩的游戏设施像有魔力一般引人注目,弥幽站在漆成粉红色的大门口,嘴都合不上。

  舜松了口气,扯着她排队入园。尽远在边上的蛋糕店里买点心,舜和弥幽在园内等他。正商量着要先去玩什么:弥幽想玩旋转木马,舜以那里人太多拒绝了;舜想带着弥幽去淘气堡看看,弥幽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争论以天大地大寿星最大告终。舜远远看着五颜六色的旋转木马和前边长龙似的队伍垂下了头。

  “舜!弥幽!”尽远的声音由远及近。

  舜抬起头,恍恍惚惚的望见游乐园外的一座老房子。青砖白墙被浓重的阴影挡住,围栏内爬出一截藤蔓,从屋后的阴影一直生长到铺满光的游乐场内。

  藤上长着未开的花苞,以极力张开的姿态向着太阳。

  定睛看的话,面前站的眼里有的,只有一个尽远。

  可他知道他看到的是什么,他曾无数次以笔歌咏它。

  那是烈火焚烧的鲜花,那是伊甸园的禁果,那是会被人一口吞下的、这世间最微不足道的爱情。

  “舜?不走吗?”尽远皱起眉,他回过神来。

  舜不知道方才的感觉是不是错觉,但那不重要。这里没有会让人突然诗性大发的爱情,可这里有一个尽远·斯诺克。最好也最坏的事态了。

  他们排了半小时的队排到了旋转木马,时间不长,弥幽兴致高昂的跑了上去,舜和尽远就站在一旁等。小姑娘在木马上冲他们笑,尽远对她挥挥手,看她被忽上忽下的木马颠的惊呼出声,心下柔软的一塌糊涂。尽远发着呆,舜可不好受了。游乐园里人潮汹涌,虽说他死死拉着尽远,但依然有被人冲散的可能。那人还只顾着傻笑——突然间尽远眨了眨眼,露出一副醒悟的表情——挣开舜的手就走。

  “我之前买蛋糕的时候沿途看到卖气球的,我去买两个。”

  “尽远!”舜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快速走远,觉得有些胃疼。

  弥幽从木马上下来后,他们果然找不到尽远了。舜牵着弥幽往游乐园大门的方向走,弥幽一路东张西望,说起坐木马的感受像金鱼吐泡泡一样停也停不下来。

  他们在门边找了一会儿没见到人又折返,来来回回折腾了好久才在离旋转木马不到百米的公共长椅上看到了尽远。一个不属于这世间、不属于斯诺克家或是他的尽远。那个尽远安静的拿着气球坐在长椅上,目光四平八稳,像鸟雀也惊不起涟漪的湖面。他们找了多久,尽远就一个人在那儿等了多久。最开始他还眼巴巴的向四周张望找寻舜的身影,渐渐的风起了,他觉得冷了,激情散退后特有的疲惫让他说不出话来,也动弹不得。他会不会开心过头了?

  上苍保佑。

  一个曾让舜困扰许久并且暂且被他搁于脑后的问题又在他脑中闪现。

  ——把尽远带进世间,究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现在他正站在一个可抉择的空间里,退后一步,那个孩子就会被遗弃在阳光里,重新固化成超脱而迷人的尽远。他沉默的站在原地。

  弥幽扯着他的袖子:“哥哥。”

  “怎么了?”舜的思绪被打断,不得不低下头去看她。

  “我们不到尽远哥哥那里去吗?”

  “我在想些事情......”

  “你在想什么?”小姑娘突兀地、尖锐地扬起了声:“你刚刚看尽远哥哥的眼神和以前跟姑妈商量要不要把我送到她家时一模一样。你要丢掉尽远哥哥吗?”

  “不......弥幽,这种事情不由我做主,你该和斯诺克先生讨论......”舜放缓声音,而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尽远会变成什么样,该变成什么样都不由他做主,在是个尽远之前,现在那家伙姓斯诺克。

  于是他终于抛开他自大的、狂妄的烦恼,向着能融化人的阳光走去。

  舜在尽远跟前停下,拉住气球线一扯,气球就到了他手里。尽远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看见来人又松一口气,勉强的笑笑。

  “抱歉。”

  两人同时说。说完后都是一愣,对视着摇了摇头。

  “下次不会再一个人跑开了?”舜问。

  “这种事试一次就够了。”尽远回答。

  舜把气球递给弥幽,小姑娘拽着绳把气球一上一下的甩,往碰碰车那儿走。路上经过过山车,舜偏头看见弥幽又害怕又兴奋的眼神,刚想建议去看看,她却先收回目光,紫色的发一晃一晃,不着痕迹的对舜摇头。

  舜想起了什么,拍着尽远的肩和他絮絮的说了一路闲话。后者沉吟着思索斯诺克夫妇三天前去汽车保养花了多少钱,连过山车乘客的尖叫惊呼声都没在意。

  他们从碰碰车出来,又去了淘气堡和动物乐园,到傍晚弥幽饿了才离开。

  “亲爱的孩子,晚上想吃什么?”出园后不久,尽远就接到了斯诺克夫人的电话。

  被询问的人还未开口,舜的手就压过他的肩,把手机从他耳边拉开,带着笑意说:“今天弥幽生日,晚饭尽远当然是和我们一起吃给弥幽庆祝。”

  “那你可得记得早点把他送回来。好好玩,回来我给你做米仁汤当宵夜。”斯诺克夫人无奈的回复,下半句是向着尽远说的。

  尽远被肩上的重量压的难受,断续的应了一句,站直身子,舜的手失去借力的地方只好垂下,尽远趁机夺回手机挂了电话。

  “去哪吃?”尽远把手插进衣兜随意地问。夕晖和游乐园外过早点亮的路灯在他身上拢出一种斑驳的色彩,深深浅浅的黄色光芒几乎连影子也能盖住,温暖的不真切。

  “天气变得暖和了啊。”舜眨了眨眼,在接触到尽远疑惑的眼神后补充道,“去城西的儿童餐厅。弥幽喜欢,可以让她在里面玩。我有事要和你说。”

  事实证明弥幽并不打算接着玩什么,吃饱后,她在儿童餐厅里的迷你淘气堡一角坐着,随着玩耍的孩童的脚步,她和淘气堡一起晃荡。生日的时候这样坐着未免显得可怜,舜张了好几次嘴想叫她和他们一起,却没能开口。最后他自暴自弃般背对弥幽坐定,沉默的注视着对面的尽远。

  尽远被他看的头皮发麻,小心翼翼地问:“出了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我就是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尽远肃容回道。

  “你觉得现在这样好吗?”

  “什么意思?”

  “我有时候会觉得你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我的意思是......”他发现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尽远说,“可我也不知道。我想我一直保持当初的状态是不行的,但我也不知道现在这样究竟是不是对的。我有时候都觉得以前的日子是在做梦。不过我不讨厌现在这样。虽然现在的感觉是现在的我的感觉,如果让当初的我来看不知会怎么想......但我不讨厌。谢谢你。”

  尽远浅青的眸子里没有笑意,平平静静的低下头去,说着感谢的话时嘴角上扬,像落在枯枝上的金色阳光。

  “不用谢。”舜终于彻底的放下心来,“是我该谢你才对。”

  “那我们去陪弥幽吧。她大概也等急了。”

  “还有一件事,尽远,”舜揉了揉脑门,极低的唤他,“我喜欢你。”

  尽远呆在原地。舜却像解决了这辈子所有的大事,露出一个空落落的解脱的笑来。

  “走吧。去找弥幽。”

  尽远知道要是现在走了,他就再也找不到舜·欧德文了,于是他很快的决定让小姑娘再等一会儿,握住舜搁在桌沿的手。

  “我想这句话应该没有歧义,不是我多想了。舜,你说你喜欢我?我也是。”尽远的神色鲜活起来,“我也喜欢你。”

  那人枯枝一般的笑里骤然落入了灿金色的阳光。

  作家先生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下:“尽远对我说,他成为孤儿那天向上天许了一个愿,至今尚未实现。如今他也向我许一个愿,希望我不要让他失望,不要让他的愿望落空。我发誓我会实现他的心愿,并祈求上天不要满足他先前许下的愿望。一个孤苦无助的孩子能许下什么愿望就像一个刚表白完的人的一样好猜——反正没什么好事。没想到这时上天开始偏爱尽远了,忽视了我,答复了他。”

  舜的脸上出现一种讲故事的人特有的、希望快些讲到高潮又怕落下细节使听者无趣或是听不懂的奇异神情。我心下奇怪,却直觉他要告诉我什么重要的事,也许和我有关,也许和南云。我想起我亲爱的小姑娘那双眼睛,心头一跳。

  “后面的部分您能省略点讲吗?我赶着回家做晚饭。我不是对您的故事没兴趣,只是......之后你们在一起了,当然了,对吗?”

  “毋庸置疑。”舜赞许的点头。

  “那之后呢?”

  “之后?”舜沉思了一会儿,“他病了。”

  “什么?病了?为什么?怎么得的病?”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舜摇了摇头:“这是......他家的遗传病。他母亲似乎就是因为知道自己生病了精神恍惚,开车时才出现的失误。”

  “不过这和你没关系。”舜看了我一眼,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这和我没关系。这当然和我没关系。有关系的是那个开始了新生活的斯诺克,有关系的是和那个斯诺克开始了新生活的欧德文。有关系的是被他们一口吞下又在他们骨血里肆意生长的爱情。

  “——那,什么和我有关系?”

  “尽远死前签署了死后捐献眼角膜的协议。”舜显然忘了考虑我大脑的信息接收量,自顾自的快速说。

  “眼角膜?”我克制不住的颤抖了起来,“他——他姓什么?我是说本来,他姓什么?”

  “你知道的。”

  “奥莱西亚。”说出这个名字时我又想起了南云的眼睛。我们买了厚窗帘,是为了她不能接受强光的眼睛,可她几个月前还根本看不见光。那个名叫奥莱西亚——至少当时我们这么以为——的青年慷慨的捐赠了自己的光。

  “你见过他。”

  “是的。”不仅如此,我们探视之后,听说他就拒绝探视了。我们可能是除了医护人员外,最后见到他的人。

  “那时他怎么样?”

  “他很虚弱,但看起来挺精神的。”我回忆了一下,“不过南云比较怕生,你得原谅她,她的怕生和别人不一样。她遇到陌生人,会一直不停的说话来缓解尴尬,所以我们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交流。不过他送了南云一本书。一本你的书,先生。”

  “这本书会让人开心起来的。我也希望你能用我的眼睛好好看看他的书,就像他一直看着我那样。”

  他这么说过。眼神温柔的像被雪水润泽的春草,一根根分明的抽枝拔节,漫过山野。

  就是那份温柔,让我忽然意识到我亲爱的小姑娘在这个故事里扮演的不只是被施予者这一个角色,奥莱西亚必定也得到了什么,与我无关的东西。

  “直到死,尽远也没能告诉我他说的不讨厌的、我带他走上的路究竟是不是正确的,可那时他对我说,正确与否不重要,那不值得在乎。他能让一个人重见光明了,不管怎么样他都没白活。”

  南云给了他生存的意义。

  “所以我想对你说一句谢谢。”舜勉力笑了笑。

  “我才是,要对你们道谢。南云现在很好。”

  他起身准备付账了,却突然转身问我:“那她喜欢我的书吗?”

  “喜欢。我们现在都在看你的书。她尤其喜欢你的随笔集里的句子。”

  '原野上的青草,悬崖边的翠竹,吹拂过山间的风,一片绿色的生机勃勃。这些在寒冬里都挺直身躯骄傲站立的事物,在春天到来时安详的闭上眼,呼唤它们共同的名字——'

  (尽远·斯诺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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