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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之歌|舜远|小圆满

给祖宗的清明礼!祝你清明过后苦难皆去,诸事顺利。 @南雪正好 



  冥界无日月,日日都是晦暗的阴天。人世间阴日多雨,冥界当然也是没有的,但清明那日从天上落下的包裹实在是比雨还烦人。孟姑娘把被一床棉被撞倒的茶棚重新支好,冲被子飞去的方向翻了个又气又酸的白眼。

  那些供品上有亲人的祝愿,若是被祝愿的鬼投胎时日未到还留在冥界,便会直接飞到鬼的身边;若那鬼已投了胎去了,就会落到忘川河里顺水漂走。

  孟姑娘爱美,一年到头也就这么个日子有盼头得件新衣裳,本想到河边去捞两件春衫,被些乱七八糟的天外来物砸的也没了兴致,最后扫了眼无休无止的长河,接着守铺子。

  不看不知道,一眼扫去,只见岸边坐了个犹如老僧入定的青年,持了根长竹竿在钓衣服。他对满天乱飞的供品置若罔闻,灵巧的偏着身子防止被砸到,手上半刻不停,不多时,身边的衣物就摞成了个小山。青年这时丢下竹竿停下动作,在小山堆里挑挑拣拣,把不满意的衣服又丢回了河中。

  石榴红的长裙。鹅黄的轻纱。绛紫的绣了茶花的斗篷。孟姑娘看着唰唰流过的衣裳,几乎无法思考,不管不顾地跳下水去,抱了一捧的花衣裳落汤鸡似的爬到那青年身边。

  “你究竟在干什么?”她气得直哆嗦。

  青年愣了一下,老实的回答:“我在给我妹妹挑衣服。她下来时大概已经很老了,你手上那些我都不需要。”

  孟姑娘用空出的手翻着衣服堆,看到件青翠的衫子。浅绿的底,袖口绣了三两枝深色的竹,冬尽春来时的暖意扑面而来。怎么看也不像是给姑娘穿的:“那这件呢?也是给你妹妹的,还是不要的?”

  她本想着这若是他顺手捞上来的不妨要了来改成睡袍,看着也让人心情舒爽,不想青年从她手上把衫子抽出,拢了挑好的几条裙子起身欲走:“剩下的,你喜欢就拿去吧。”

  孟姑娘一愣,在小山堆旁蹲下,目光在衣服上来回逡巡:“无功不受禄。你给了我衣裳,我就欠你一个人请求。有什么要紧事要我做?”

  青年偏头沉思了一会儿:“姑娘的茶棚开在奈何桥上,来冥界的鬼不论去投胎转世的还是去冥镇上暂住的总得过你的眼。就劳你替我盯个人吧。”

  “好啊,什么人?”孟姑娘起了兴致,正想着这涉及怎样的爱恨情仇,一抹烟青笼上来,她就被困进一片翠色里,眼中只有隐约的一枝竹。她把身上的衫子扒下来,仰头看着青年垂下的眼睑。

  “请姑娘替我盯一个衬得上这件衫子的人。”

  被耍了。这是孟姑娘的第一反应。可她仔细一看瞟见青年脖子上一圈细密的针脚,就知道这是个死时掉了脑袋的苦主,大抵是真的只记得三分生前事了,心一软,就应了下来。

  之后孟姑娘就三天两头往青年家跑,跟他说哪家的小姐长得真是好,死了也是出水芙蓉之姿;哪家的闺女温柔可亲,不过样貌有碍观瞻了些。不像个被托办事的,倒是个十足的媒人。

  “那些姑娘衬不起的。”青年也不恼,只摇头,口气四平八稳,给孟姑娘端茶递点心的手也四平八稳,一来二去的两人也熟了。混熟后她去的反而不那么勤了,倒是每回去时会和他讲些听到的奇闻逸事。

  什么偷情的女子一脚踩进猎户布的陷阱摔死啦、什么点炮仗时窜天炮直接烧了一家人啦、什么去勾魂的鬼差被艳鬼迷了心窍忘了本职,差点让鬼魂变成厉鬼祸害人间啦......死人知道的荒唐事总比活人多些,毕竟死本身就是件顶荒唐的事。

  青年也配合,听一件事笑一次,笑到开心了就笑得直不起腰,看的孟姑娘心惊胆战。

  青年叫舜,死时掉了脑袋,生前事一概记不清楚了,但死后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不曾忘记,笑时也会留心不把脑袋笑掉了。

  今年年成不好,人间闹饥荒,前些年有两国打了场大仗国力未恢复,对天灾毫无抵抗之力,死的人较往年便多些,还个个面黄肌瘦,叫人看了只觉得难过提不起精神来。孟姑娘忙着煮了一个月的茶,好容易送走了一批苦命鬼,得闲就去舜家玩。

  饶是早知道冥界时空紊乱,冥镇上有各个平行世界的人,自然也有不同历史进程的东西,看到舜穿着袭墨色袍子摆弄电视,孟姑娘还是一阵眩晕目瞪口呆。舜却一副很自然的样子,招呼她来一起看电视。

  “从冥镇上买的?”孟姑娘从善如流的坐下,吃起了自家带来的零嘴。

  “嗯。”舜点点头,从她手上抢东西吃,“钱都花的差不多了。”

  孟姑娘嘀咕了句自作自受,专心看起电视。看了会儿,她也看出门道来了。电视上正放着部狗血爱情剧,我爱你你爱他他谁也不爱,他死了还非要拉你下水,我悲痛不已为你殉情。

  “你爱看这个?”她一回头发现舜已经昏昏欲睡了,“你在看什么啊?”

  舜指了指屏幕:“看他。”

  人渣男配。孟姑娘沉默再沉默。舜恍惚的坐着,想了想:“他很像给我缝脑袋的人。”

  看起来安静温和,骨子里却透着股狠辣劲儿,若是没有在意的东西就冷的像个木桩子,寒冬腊月里结了冰冷的刺骨;若是有了在意的东西......人渣男配没有在意的东西,但给他缝脑袋的人是有的,被他春日暖阳般的守护住了。

  孟姑娘哦了一声,拍了拍他:“给我讲讲你死后的遭遇怎么样?”

  舜说:“我死时掉了脑袋,所以不记得我是怎么死的,但我睁开眼是在战场上,所以我想我应该是战死的。”

  舜重新醒过来的时候,脑袋还没缝上,头身分家,魂魄像他的肉身一样在地上滚。有将士杀进敌军抱出他的脑袋和身子,一转身就被刺死,他看着那人把他的肉身扔出去,魂魄又追随着身体咕噜咕噜不受控制的滚了起来,滚完了他就昏过去了,再醒时似乎过了许久,绿发的青年正收拾针线盒,他低头看了看,身子回来了;再摸摸脖颈,一圈细密的针脚。

  “谢谢。”他真心实意地对那人说了一句,那人垂着脑袋半天没有动静。

  “舜。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抬起头,目光空洞洞的,穿过舜的身体,他没来由的心虚。

  “我知道了。”得不到回答,他却笑了,眼神清亮起来,琥珀色的瞳孔反射着阳光。舜打了个哆嗦。

  “你是什么人?”他试探性的问。

  “你不记得我了。”青年说。

  “我不记得你了,阿远。”舜木然地回答,没来由的一阵心悸。

  阿远一愣,叹了口气:“绑你的鬼差还没来,你先歇着吧,要是一不留神魂飞魄散了才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他走出营帐吩咐事情去了,舜被肉身缚着离不了太远,只隐约听到几句命令。听起来他生前是个身份不得了的大人物。他扒在营帐门口看一天星子里模糊的城池,霜似的月光,霜似的石头城,还有在燃烧一般的鲜血和黄沙。不知这城里城外,哪一片是他的土地。

  阿远能看见鬼魂,不代表其他人也能看见。每天都有人陆陆续续地来祭拜他,香烛烧了一支又一支,还有人鬼哭狼嚎死去活来的哭,舜坐在床沿,听的耳朵都要起茧了。

  阿远一进营帐就看到面如死灰死无可恋的舜和正哭嚎的城官,抑不住的勾起唇角又很快抿上防止自己真的笑出声。城官见他来了最后嚎了两嗓子出了帐走了,他这才笑起来,肩膀一抖一抖的。

  “你还笑。”舜的心情更恶劣了。

  “我不笑就是了。”阿远敛了神色,“我来是跟你说一声,你的肉身要被运回京城了。”

  阿远出征在外,顶了他的职务,当然不可能跟去。一路上怕是无趣的紧。想想等肉身被葬下后的情景,舜就不由黑了脸咒骂锁他魂的鬼差。

  “没见过这么想死的——不对,你已经死了。”阿远往地上一倒扯了条布单盖在身上,“别吵我,我要睡了。”

  舜对着他翻了个白眼,但看他眼下青黑的一圈也知轻重分寸,坐在床边看了他一宿。

  说是肉身要被运走了,实则还有几日准备的时间。舜在战场上待久了,被浓重的戾气影响,觉都睡不好。虽说鬼的确不怎么需要睡觉,但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杀戮之事,总归叫人不舒服。

  阿远发觉他不对劲,是因为他居然问能不能把他的肉身抬到前线。灵魂虽然接触不到人事,但弄出点气氛恐吓恐吓敌军应该还是做得到的。

  “不可能,你想也别想。鬼魂本就不是人世之物,怎可干预人事?”

  舜咬紧牙关,气急的模样。

  阿远沉默的看着他:“这样下去,你会变成厉鬼的,舜。”

  舜置若罔闻。

  阿远把舜的肉身装在个木匣子里,带他出了营帐。前些日子舜还在好奇城里城外哪个是他的家乡,这一下便清楚了。营帐外赫然是他先前所见的城,和城外的战场不同,草是绿的,天是蓝的,安静的宛如塞上江南。阿远背着木匣子上了个小山坡,坐在边城少有的大树下乘凉。

  “舜,”他指着地上的草,“到了春天,这里就会开满白色的花。”

  他又指着远方塞外:“那儿也是,不过不大一样。塞外的花大一些,也香一些,那种花在我们这就种不起来。可是一打仗就什么都没了。血浇灌出的不再是纯洁无暇的白花了。你明白吗?”

  舜站在树边,眼前是接到天边的白色,花朵轻轻摇曳着温顺的垂在他脚边,阿远在无尽的花海里冲他笑:“你想去打仗吗?你想毁掉这些花吗?你想让更多人死去吗?”

  不想。舜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有泪水落到地上,丝丝缕缕的戾气消散开来。

  “你爱着他们,舜,他们是你的子民。你若以鬼魂之姿上战场,只会让戾气扩散的更厉害,届时这里便是人间地狱。”

  舜脱力般坐下勉强的笑:“说不过你。”

  阿远惬意的拍拍空气:“你个死人和活人争些什么。”

  不出两日,舜的棺材板就被运往了京城。阿远站在营帐外一路目送他离去。舜坐在马车顶上问他:“阿远,我们原本是什么关系?我看着你便觉得亲厚,不该仅仅是君臣吧?”

  大庭广众之下,阿远当然不会回答他,冲他招招手,转身就走了。

  舜在自己的棺材上睡了个昏天暗地,再醒时已经到了京城。棺材停在灵堂里,灵堂里只有个紫衫丫头,哭红了眼跪在地上。他看这种下跪哭嚎的片段看多了只觉得腻,翻个身正准备接着睡,就看见那小姑娘脱了外袍盖在身上,竟是在他的棺材边睡下了。

  “晚安,哥哥。”她小小声的说,眼中带着三分笑意,缩成一团。

  舜有些懵,在她身边打着转儿:“这样会着凉的你知不知道?”

  好在灵堂外进来两个人,一个侍从打扮的叹口气碎碎念着给她加了条毯子,另一个径直走到舜的面前,砍掉了他和肉身的联系,木着脸:“走了。”

  舜跟着他离开,就此到了冥界。

  “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了。”舜给自己泡了杯茶,抿了一口。

  “那就去吧。”孟姑娘猛的站起身一巴掌拍在电视上关掉烂俗的电视剧,“走,去望乡台!”

  舜一惊,手头的杯都险些握不住,只来得及带上河里捞出来的青色袍子就被拖走了。

  望乡台上人来人往,舜趴在台上向下张望,紫衫的小公主跪坐在他的墓前喝茶,身边是袅袅烛烟。香烛旁是两个纸元宝,已经烧到焦黑。

  孟姑娘拉着舜看他所见,好奇地问:“今天是什么祭拜的日子吗,我怎么不知道。”

  “不是,但我前两日托梦给她说我没钱了。”

  “你真是......怎么只有你妹妹,阿远呢?”

  “不知道。”舜收回目光,“我们走吧。”

  “不多留会儿?听说今天尽远神君来冥界玩,他的仰慕者八成会把路堵死。”

  “无碍,再看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舜都无所谓,孟姑娘当然更不介意,两人慢慢的沿人潮走。

  尽远神君灵魂是头鹿,身姿也的确优雅高贵。听说他是管人间楻国那一块地界的,算起来和自己还是老乡,舜不由多看了他几眼。不想那神君转过身来,两人视线对上,舜看着那人一身翠色,除了头顶鹿角一切俱是熟悉的模样,竟跌跌撞撞一路跑到他的面前。

  尽远皱起眉,疏离莫名的神色。

  舜一时语塞,把手上的袍子递过去:“送给你。”

  尽远没接,却有狂风吹过,把衣裳直接卷进了忘川河。

  舜怔了怔,突兀的笑起来,弯下腰直不起身子,脑袋都要掉了的模样。

  孟姑娘忙上前去拉着他走了。

  舜是人间的帝王,天上下来历劫洗刷戾气的帝星,过完几世劫难就要回天上去的。这本已是顶难得的稀奇身份了,不想那阿远更有来头,竟是个历劫的神仙。孟姑娘在冥界待了那么久,还没听说哪个神仙历劫后丢了历劫时记忆的,这摆明了是不想认他。好在离舜转世也没几日了,喝了汤忘却前尘,从此便谁也不和谁相关了。

  孟姑娘是这么想的,舜也是。因此他投胎前的几日过的格外安顺平静,直到他在奈何桥边又一次看到尽远。喝了茶汤什么也不记得,一张白纸似的尽远。

  那时候舜才明白过来,尽远·斯诺克从来不需要历什么劫。

  他端起孟姑娘特制的汤一饮而尽。恍惚间看见没轮到下凡的帝星一路偷跑到了楻国地界,遇见个冷面冷心的土地神。他下凡那天在历劫的神仙队伍里看到那个平平顺顺的小神仙,愕然的问他你来干什么?

  小神仙只笑了笑,收了鹿角肩并肩站在他身旁,没说话,帝星却什么都听见了。

  ——来陪你呀。

  舜叹口气,拉住尽远的手,冲孟姑娘无声的笑笑,向着人世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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